“谁也照顾不了谁，没有时间和机会”，精壮的高丰收打着赤膊，憋着眼泪，双手撑着，勉强靠着身后的半截儿砖墙。
吞没邢台大贤村的洪水，让他“失去”了再婚的妻子、4岁的女儿和2岁的儿子。
他们并没有死，只是选择离开。迁往离大贤村十里地的安置点的第二天，高丰收回村里探查情况，妻子就趁这个间隙，拿着家里仅有的2000块钱，带着儿女离开了。
妻子离开的原因，更像是大洪水赐给高丰收的一个残酷的黑色幽默——在“媳妇儿和妈同时掉水里先救谁”的选择题里，他“舍近求远”，本能地选择了后者。
高丰收家一共6口，除了妻子和一双儿女外，还有和他们夫妇同居的腿脚不便的父亲，以及独居在西边家中的母亲。
19日晚上9点，在邢台市贴完壁纸刚收工的高丰收回到自己的小面包车里，打开微信，看到朋友转发的邢台暴雨。这天下午2点，邢台市气象台的暴雨预警从前一天的蓝色连升3级成红色。
“我看着像是要发水”，高丰收说。
高丰收立刻往村里赶。他在路上盘算，把车直接开到西边的母亲家，万一洪水来了，他接了母亲，往东边大路走，刚好能接到父亲和妻儿。
车开到母亲家的巷口，他就窝在车里等待，三个小时过去了，洪水没有来。他累了，终于开车回到自己家。
妻子张晓燕正在家忙着照顾两个幼儿，根本没时间看微信，那上头有高丰收发给她的两个河道涨水的视频。
躺倒在床上的高丰收一再提醒妻子，她才看了。这一看，她就再也睡不着了。
“她特别害怕”，高丰收说。
恐惧的张晓燕虽然失眠了，可累了一天的高丰收很快陷入沉酣。
20日凌晨1点50分，惊恐的妻子隐约听到远处的广播。“发洪水了！”张晓燕摇醒高丰收。
来不及了，水漫进家中的速度之快，让高丰收几乎丧失判断力。他只记得自己穿着一条大裤衩立马就往母亲家里跑。
在高丰收赶到母亲家这不到2分钟的时间里，水已经淹过了腹部。
“妈，你先进去，上房顶！”只穿了一条内裤的母亲被他奋力推进这个巷道唯一的邻居家中。
他要冲回去救老父亲和妻儿，可急流已经淹到胸口。一户人家正试图关紧大门阻挡大洪水，“挡不住的！上房顶！”高丰收对他们大喊。他们这才反应过了，几个人匆忙赶上房顶。
大贤村离河道最远的地方是北边的村口，老高一家6口这会儿也来不及躲避，只能全部站在桌子上。
水退到腹部已是凌晨4点。漆黑一片，高丰收拄一把铁锹往家里挪。
4岁的女儿，2岁的儿子，腿脚不便的老父亲，唯一能利落行动的晓燕。他们逃出来了吗？晓燕一个人，能救起两个孩子一个老人吗？
他不敢想，不敢想象家中等待他的，是怎样的光景。想救却无能为力的滋味，他无法形容，只能吞忍。
“我摸回去，发现他们都在房顶上，还活着”，高丰收几乎落下泪来。
但妻子自此不再开口说话了。
张晓燕比高丰收小9岁，是他的第二任妻子。2000年，他23岁，因与人斗殴获刑9年。第一任妻子与他离婚。2011年，他在山东聊城的摩托车厂认识了晓燕，两人相爱。
姑娘从聊城老家跟他来到邢台，两人结婚，生儿育女。平时两个人一块儿出去贴壁纸，老母亲在家里带孩子。
“她贤惠，对我爸妈都好，性格也好”，高丰收说，夫妻俩感情很好，几乎没有争吵，他在任何时刻也没有任何理由在情感意义上放弃妻子。
“是谁出得题这么的难，到处都是正确答案？”如果没有这场洪水，这道选择题对高丰收就和对其他所有男人一样，只是一个无法回答只好搪塞的荒唐考验。
高丰收弄不明白的是，是谁把这个黑色的选择题推到了他的面前？
“有没有可能，你先把妻儿送上房顶，再去救母亲，毕竟他们就在你身边？”记者问。
“来不及，真的来不及，我都来不及想先救谁。”高丰收说，匆忙之间，他只让妻子叫醒孩子。
谁也无法想象，为可能到来的大洪水惊恐得睡不着觉的晓燕，看到丈夫慌不择路冲向母亲时，心中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。
也很难想象，她一个人是怎么将熟睡的儿子、女儿和老父亲弄上了房顶。在和丈夫分离的两个小时里，她经历的，可能是一个女人用尽一生也无法摆脱的惶惑。
“不管母亲是不孝，不管老婆孩子，她肯定心凉”，高丰收说，忙完这几天，他会去妻子的老家一趟，希望得到妻子的理解和原谅。
她会原谅他吗？高丰收不知道。
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。“出来以后，我买了面包车，想重新开始，好好生活”，高丰收说，“一场水，一无所有了，我怎么开始？”
